自从身处法国之后对环游欧洲的渴望就淡了许多。偶尔也会无聊打开地图,不停地放大缩小视角,细细地打量每个国家的地理位置以及与我所在城市的距离,然后规划一些模拟的旅行路线。这些设想往往都以心力疲倦而告终,虽说旅行的乐趣大部分程度存在于想象中,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连想象的乐趣都快丢光了。但还是在放假后耐着性子去了德国,最大的理由是探访老同学。再好的朋友时间长了不见也会有隔阂,我感到了一股刻不容缓的紧迫感,早早就询问老同学们的空闲档期,大概排了一个日期和行程表。德国虽然离法国不远,但想霎时间拍马杀过去也着实有点难度,因此还是要借路比利时布鲁塞尔,再一点一点地往东北走。
我对布鲁塞尔一直提不起什么兴趣,仔细想想原因,大概是因为那里通行法语?在法国讲法语天经地义,但是一想到“跑到另外一个国家还依旧要讲一门带有独特地域文化背景的小语种”,我就体会到了一丝文化殖民的痛楚。不过这样也好,同一语言带来的熟悉感可以让我在“异国”稍微放开点,不会那么顾忌自己的形为和形象,就算说话不带敬语,满地吐痰,乱闯红灯也无所谓,就当自己是非法移民过来的小混混呗。
早就有耳闻布鲁塞尔的穆斯林非常多,这不,从充满焦糖味的闹市区逃出来,仅一条街之隔,转眼就进了另一个世界:空气中弥漫着北非人偏爱的香料以及烟草味,到处都是皮肤黝黑,留着络腮胡,穿着白大褂,拖鞋的马格里布人,扎堆站在杂货店门口,嘴里喋喋不休地讲着阿拉伯语。我穿过人群,路过一个个北非饭店、书店、旅行社,来到街道尽头的青旅。进入大门的一瞬间,我有种安全到家的感觉。
独自一人旅行看似很无聊,但好玩的是可以更灵活地与其他游客们聊天。但这个青旅大厅内一张张摆放整齐,错落有致的桌椅早已终结了交流的可能性,于是每次吃完饭我都只好呆坐在院子里看书。这个院子与天空相连,与外界相连,但这里却是相对安全的,仿佛危险世界中的孤岛。说实在的,我也实在想不出危险到底会以什么形式降临于我,这种被迫害的妄想给我带来的恐惧远大于一个个明确的罪行。看来对我来说未知的东西更危险一些,毕竟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外头的这群穆斯林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,他们生活的目的就是高呼Allahu-akbar,然后娶十个老婆吗?如果有谁能言之凿凿地这么告诉我,我还能宽慰一些。
旅行的第三天,我仓皇地逃离了布鲁塞尔,踏上了去德国科隆的火车,一路上不时掏出手机看地图,期待着跨越国境线的时刻。当看到窗外德语的站牌时,我心中还欢呼雀跃了一下,不管怎么说已经算来过德国了。一出火车站就是科隆大教堂,我站在建筑前凝视了一会——那黑乎乎的石砖,张牙舞爪的飞扶壁,高耸的尖顶,让我联想到了哥斯拉。随后绕过拍照的游客,走进教堂内部,被人群带着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,内心中完全升不起肃穆的感觉。教堂理应是个封闭的场所,隔绝了尘世,启迪与灵光才得以降临于信徒。但这些所谓的“理应”早就变得不重要,上帝的状态早已成谜:有人说他死了,有人坚信他一直没离开,有人声称他根本就是幻影。如今教堂就像一块墓碑一样,承载了数种杂糅的情绪:哀悼,敬仰,追忆,嘲笑。而对于根本无意思虑上帝的游客来说,它只是一个华丽的装饰,瑰丽的符号而已。这不,我也是因为受这个符号的蛊惑,才决定来科隆一游,但其实杜塞尔多夫才是我心之向往的地方。
向往一个城市的理由有千千万。当年我对佛罗伦萨无止境的想像来源于乌菲齐美术馆内的藏作;对华沙的向往则是期待见证波兰惨痛历史的缩影;至于杜塞嘛,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大名鼎鼎的美院?其实这不仅仅是向往,其中还夹杂了些许敬畏,但我心里也明白,那个美院这辈子与我是无缘的。心想至此,理性把最后的一丝反常的悸动斩断了,于是当我真正走到这个城市的大街上,也就没滋生出什么更宏伟的情感来,这只是一个德国城市而已嘛:楼建的很现代,道路也挺宽敞,中餐馆还不少,喷泉的水挺清。
走到美术馆区,发现K20美术馆有艾未未的特展。进去看了一下,好大胆的讽刺性作品,把我国政府的丑事像扒底裤一样扒了个干净,难怪他从来没机会在国内展览,还被封杀,监禁。他作品的价值一部分也得益于此,得益于非正常的苦难;至于作品本身则是一贯的宏大,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得到注意力,才能触痛观者,才能平息自己的愤意。我对作品所批判的事件早有熟悉,观看对我来说只是个重新拾起印象的过程,而那些德国观众呢?他们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态来看这些作品的?猎奇,和我一般的感慨,还是同情?这些作品始终是错位的,它从未在真正要紧的人群中引发效用,反倒如艾未未本人一样,有着丧家犬一般的狼狈,是流放者,是难民。艾未未很明显不在意这些,他早就不把尊严当回事了,他与作践自己尊严的力量玩耍。这种状态很接近于巴塔耶所言的触及极限后的“狂喜”状态,很高兴他并没有被打垮。
看完展,伴着恍惚的精神和身躯,到青旅入住下。与我同住的只有一个看起来略沧桑落魄的德国人,一聊天才知道他是半个美国人,父母和兄弟全都在车祸中去世了,他在德国感到孤苦伶仃,也不喜欢德国的文化和生活方式,所以完全不看德国影视和书刊,一心只想回美国工作,但碍于现在川普的移民政策,还有点难度。“美国是个好地方,只要你愿意,总会找到机会”。我耐心听完这一大串叙述,还想点评点什么,但不知道说什么好,最后只是静静地听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讲他眼中的美国,和最喜爱的美国电视剧。后来我看到他床位上贴的入住卡,他叫托马斯。
在杜塞尔多夫的第一天心思颇为沉重,第二天就好多了:要见的同学正好有事来杜塞,和我在火车站碰面了。许久不见,z还是老样子,没变样。见面了当然是了解一下近况,然后就顺着商业街走,走到一个公园里,坐下看湖里的鸭子和大雁。天空浮云悠悠,太阳时有时无,体感温度也升升降降,我们就这么坐着,回忆一下高中的往事。好在我们同窗的那一年学校生活足够丰富,以至于七年过后我们依然能不厌其烦地倒带那些记忆,回味或演绎。坐够了就再换一个地方,我俩又移步莱茵河边的长椅,远方汽笛声响起,挂着荷兰国旗的运输船正朔流而上,跨河大桥对面的小白房闪着光,一队操着德语的旅行团从我们面前经过,太阳终于出来了,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,依旧暖得我昏昏欲睡。去吃饭吧,来一份德国烤猪肘,再配一杯皮尔森啤酒,人在德国就要应景。吃饱了,并无特别想做的事,就干脆启程和z回Paderborn,那个德国人戏称为“Paderboring”的城市,z待了快五年的地方。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