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年初去了趟乌镇,无他,只想去木心美术馆逛逛。
冬天的乌镇,阴郁,有阳光也爽气不起来。进了西栅景区,绕过水路,躲开乌镇大剧院,急不可耐地眺望木心美术馆。好家伙,比在照片上看到的还要雅致。木心啊,你真是不简单,死后果然有人给你建馆,而且还是在这么好的地方。
我很想把木心叫起来,让他瞅一眼这个馆,然后再睡去;但又担心他会怪我叨扰。哎呀,他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地方呢?木心弥留之际,建馆的方案似乎早已敲定,可惜他没能再加把劲坚持一下,亲自享受一下这份“虚荣”。
我一直觉得太爱艺术的人是有点不幸的。木心印证了我的想法:一个满腹经纶的翩翩公子,却因为这些从艺而沾来的“傲气”数遭牢狱之灾,流浪大半生,靠写字作画劳以维持生计,清贫度日;私下却野心勃勃地搞创作,根本不在意自己那微弱的声名与财富。每有佳作问世便欣喜地找朋友来看,而后却并不发表,还经常销毁掉。然后继续写,生活照旧过。
木心必然是骄傲至极的一个人,否则怎么会闷头写了那么多东西却不发表呢?他的骄傲不是像王尔德那般如大海汹涌;而是像一口泉,表面润物无声却暗流涌动。他某次在哈佛大学办展览,有人问他为何不给作品签名,他没回答,却听到观众说:他一定是很骄傲。木心非常高兴:“他们是懂的,懂的。”他渴求读者的热爱与声誉,但是又明白这些东西虚幻缥缈,中间不知掺杂了多少虚情假意与利益关系,搞不好当代读者和世界对于木心的崇拜与理解,不及他对拜伦、莎士比亚、托尔斯泰的十分之一呢?那他宁可不要,还不如真正让自己达到大师们的高度,声誉什么的等到死后再说。
后来他心态发生了点转变,于是我们从《文学回忆录》中看到了一个格外诙谐活泼的木心:妙语连珠,嬉笑怒骂,评价起文学艺术大家来直来直去,毫无掩饰。一方面是因为他底气足了,自认有资格直视众位大师,否则不会答应陈丹青一行人开课的请求;另一方面,他的确需要给自己通通气,用他的话来说是“展示”,以最浓缩幽默的方式让大家多多少少理解他一下。木心的文章,反正以我才学之疏浅,根本无法尽之其意,看到部分解读,经常惊叹于其用典之丰富,用意之隐晦;我猜当时听木心讲课的学生们也是这个心情,不然木心怎么会成天念叨他们“书看的太少了”了呢?
这一定是木心生命中非常快乐的一段时光。能想象到他讲课的场景:倚着讲桌,旁边摆着手写教案,但并不多看;双眼炯炯有神,似乎有泉水冒出;嘴角上扬,但总是微微抿回;一手插兜,另一手微悬空中,如抚琴,如摘星。陈丹青也提到了,文学课结课后木心颇有成就感,嘴上不说,心里也暗暗得意,不管怎样,还是有人开始懂他了。
木心生前对自己颇有信心,他提过塞尚和梵高的例子,大意是这俩人这辈子活的其实挺辛苦,挺别扭,唯一的乐趣就是想着自己身后肯定成名。可见木心也是这么想的,也是这么做的。我们觉得木心命途多舛;但他晚年说过:“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”,很难说他年轻时是否已有此觉悟,我有直觉:这些不幸也是他谋划的人生一部分:他并没有努力去规避这些不幸,而是淡定地接受,与之和解。有人嫌他文章写得处心积虑,匠气的很,某种程度上也对,他活的本来就很处心积虑。
在木心美术馆还能看到一个纪录片,其中有个片段是木心读自己写的文章,磕磕绊绊读完,害羞地说:“这里写得最好了。”很好笑,但又笑不太出来,总觉得有点心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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